纳卡战争背后的两国足球冷战：焦点不只是姆希塔良

十一黄金周前后的国际新闻焦点，不仅有美国总统辩论会上的唇枪舌战，更有爆发了真正硝烟的纳卡冲突。后者受到的大众关注度显然不如前者，毕竟一个是超级大国四年一度的"政治大戏"，而纳卡冲突的双方则是两个"弹丸小国"：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然而不容忽视的是，这一轮纳卡冲突爆发两周以来，至今已造成超过400名军人和平民遇难。

提到纳卡冲突与足球之间的关系，大部分人首先想到的是2019年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库举办的欧联杯决赛，当时效力于阿森纳的亚美尼亚球星姆希塔良出于安全原因未能参赛。据报道，当天身着带有姆希塔良名字和号码的阿森纳球衣的球迷们，走在巴库街头也会被阿塞拜疆警察叫来盘问。这场在距离伦敦4000公里之外进行的"伦敦德比"，最终以切尔西的捧杯而告终；然而也正是这场欧联杯决赛和姆希塔良的缺席，让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的敌对关系被更多球迷熟知。

"足球无关政治"这句话，或许只是一个无比美好的愿望；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的敌对状态同样延续到了足球世界中。2008年的欧洲杯预选赛中，两国被抽签分到同一小组，由于阿塞拜疆拒绝在自己的国土上接待亚美尼亚，而亚美尼亚不希望在中立场地比赛，最终两回合比赛被取消，两队均无积分。而在俱乐部层面，早在2006年的独联体杯足球赛中，来自亚美尼亚的埃里温凤凰队就拒绝与巴库纳夫茨队交手，即使比赛是计划在莫斯科卢日尼基这个中立球场举行。

同样在2006年，两国U19青年队之间有过一场直接交锋，然而场面却是冲突不断、混乱不已。比赛在中立国塞浦路斯举行，场上的阿塞拜疆球员不断向看台上的亚美尼亚裔塞浦路斯球迷做出挑衅手势，被激怒的球迷也不甘示弱，涌入场地之中试图攻击阿塞拜疆球员，警察介入半小时后才稳定住局面。

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被抽到一起，是欧足联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因此在2008年的欧洲杯预选赛之后，欧足联制定了两国在抽签中的避让原则。

过去十多年里，虽然两国球队之间没有直接对话，但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都试图通过足球来提升国家地位，从而在纳卡问题上获得国际社会的更多关注和支持。先后效力过多特蒙德、曼联、阿森纳、罗马等欧洲强队的姆希塔良，无疑是亚美尼亚足球的"第一名片"，除了9次获得亚美尼亚足球先生，他还在2012和2013年连续被评为独联体国家的最佳球员。在9月27日纳卡冲突爆发之后，姆希塔良第一时间在社交媒体上声援祖国，呼吁纳卡地区的和平。

而对阿塞拜疆来说，虽然没有像姆希塔良那般出名的球星，但他们有着一支引以为傲的俱乐部队，它就是2017/18赛季以黑马身份打入欧冠正赛的卡拉巴赫，他们不仅是阿塞拜疆也是整个外高加索地区唯一进入过欧冠小组赛的球队。纳卡的全称是纳戈尔诺-卡拉巴赫，而卡拉巴赫俱乐部正是起源于战争冲突区域，这更为这支球队添加了一层"民族英雄"的色彩。只不过因为战火的原因，这支球队在1993年之后就从未在纳卡踢过比赛，近几年来的主场都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库。

卡拉巴赫在欧冠中主客场逼平马竞

除了卡拉巴赫的成功，阿塞拜疆近年来的足球发展还体现在重大赛事主办权上，巴库不仅承办了2019年欧联杯决赛，还是延迟到明年夏天举办的2020欧洲杯的12座主办城市之一。而亚美尼亚方面，除了姆希塔良的名片效应以外，来自首都的埃里温阿拉拉特队连续两年打进了欧联杯资格赛最后一轮，距离正赛仅有一步之遥。关于纳卡冲突的背景，以及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两国在足球世界里的冷战较量，请看我们的下文分解。

【纳卡冲突：持续一个世纪的难题】

在国际社会公认的地理版图中，纳卡是阿塞拜疆领土的一部分；然而该地区的居民却长期以来以亚美尼亚族为主，目前实际控制者也是亚美尼亚裔自治当局。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关于纳卡领土归属的争议，已经持续了一个世纪之久，其间经历了苏联的成立与解体。

图片来源于网络

上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伴随着纳卡地方议会投票决定脱离阿塞拜疆、苏联正式解体、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成为独立国家等一系列事件，亚阿之间的军事冲突达到白热化，由冲突摩擦正式升级为战争。1994年，在以俄罗斯为主的国际力量调停下，亚阿两国达成了暂时的停火协定，此后虽有小摩擦，但并未产生大规模战事。今年9月27日爆发的新一轮战火，是两国26年来最大规模的军事冲突。

纳卡地区的面积相当于中国天津市，但由于地处高加索山脉以及多年来无数居民因战乱而逃离，目前的常住人口只有不到20万。据不完全统计，过去30多年来纳卡冲突造成的人员伤亡已超过1万人，因战乱流离失所的人口达到100万之多。

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虽然是地理邻居，又都在苏联时期经历了社会主义制度，然而两国的文化与宗教信仰却有着天壤之别。亚美尼亚是以基督教徒为主的国家；据历史学家记载，早在公元301年，亚美尼亚就是世界上首个将基督教定为国教的国家。而阿塞拜疆则是以什叶派穆斯林为主体的国家，并且在人种和语言上与土耳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阿塞拜疆前总统盖达尔-阿利耶夫曾经说过，"土耳其和阿塞拜疆是一个民族、两个国家"。而土耳其作为地区大国，也在纳卡冲突中无条件支持阿塞拜疆。

另外值得关注的是，在姆希塔良的社交媒体中并未出现"纳卡"的说法，而是将该地区称为"阿尔察赫(Artsakh)"，这也是亚美尼亚族对纳卡地区的传统称呼。阿尔察赫共和国是一个自行宣布独立但并未获得国际社会承认的政权，实际控制着纳卡及周边地带。然而，亚美尼亚共和国政府虽然支持纳卡脱离阿塞拜疆，但至今也尚未对阿尔察赫共和国进行法理承认，这也反映了该地区问题的错综复杂。

【姆希塔良：亚美尼亚足球第一名片】

网球名将阿加西、真人秀名人金-卡戴珊、国际象棋大师卡斯帕罗夫、美国流行歌手雪儿，当这些名人的名字被列在一起时，他们有着怎样的共同点？答案是，他们都有着亚美尼亚血统。尽管亚美尼亚是个只有300万人口的小国，但在全世界的亚美尼亚移民后裔当中，却有不少各界名流。

在足球领域，亚美尼亚的第一名片非姆希塔良莫属，无数球迷也是通过姆希塔良才了解亚美尼亚这个国家。2019年，亚美尼亚专门发行了一版以姆希塔良为人物的邮票，足以见得他在亚美尼亚的地位。姆希塔良不仅是国家队的现役队长和史上最佳射手，也是首位在英超出场、首位夺得欧联杯冠军的亚美尼亚球员。在球场之外，姆希塔良不仅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大使，也是球员当中的"学霸"，他会说六种语言，同时有着本科学历，未来退役后还想继续深造。

姆希塔良的童年是灰暗的，并不如他之后的职业生涯那样光鲜亮丽。1989年，姆希塔良出生在亚美尼亚首都埃里温，这座历史比罗马还要悠久的文明古城当时正处于苏联解体前的变革与不安之中，纳卡冲突同样愈演愈烈。姆希塔良出生在足球家庭，他的父亲哈姆雷特-姆希塔良是亚美尼亚的知名球星，80年代在苏联顶级联赛中大放异彩，90年代初在法乙效力期间也有不俗表现。然而年仅33岁的哈姆雷特在1996年因病不幸去世，这对当时只有7岁并以父亲为踢球榜样的小姆希塔良来说，是个无比巨大的打击。

老照片：姆希塔良父子

生活还要继续，姆希塔良内心的悲痛也转化成了动力；他立志成为一名职业球员，让天上的父亲能够为他感到骄傲。没有了父亲在身边的言传身教，姆希塔良以法国球星德约卡夫为偶像，这个偶像在球场上是遥远的，但在生活中却是接近的。姆希塔良的父亲在法国踢球期间，与有着一半亚美尼亚血统的德约卡夫相识，两家也常有往来。2017年欧联杯决赛，小姆希塔良打入一球并帮助曼联夺冠之后，德约卡夫在社交媒体上送出祝福，并附上与童年姆希塔良的合影(下图)。

姆希塔良进入大部分球迷的视线当中，是在他2013年加盟多特蒙德之后。作为来自足球弱国的球员登陆五大联赛并效力豪门，是用之前一步一个脚印的努力争取来的。姆希塔良15岁时曾到巴西圣保罗试训，与年少成名的巴西球星奥斯卡、埃尔纳内斯都做过队友；从巴西归来后，他的职业生涯起步于埃里温凤凰，正是在亚美尼亚联赛的出色表现吸引了乌克兰球队的注意，先后效力于顿涅茨克的两支球队：冶金和矿工。2012/13赛季，姆希塔良以25个进球荣膺乌超最佳射手，创造了乌克兰顶级联赛单赛季进球纪录，并帮助矿工获得国内双冠王。那个赛季结束后，矿工将队内三大明星球员卖至五大联赛，收获了超过一亿欧元，姆希塔良之外的另两位球员是前往曼城的费尔南迪尼奥和加盟切尔西的威廉。

效力矿工时期的姆希塔良

外高加索地区包括了亚美尼亚、阿塞拜疆和格鲁吉亚三国，过去30年里从这个区域走出的世界级球星凤毛麟角，最知名的两位球员中一位是AC米兰名宿、现为格鲁吉亚政客的卡拉泽，另一位就是过去10年里极大提升了亚美尼亚在国际足坛中关注度的姆希塔良。

来自外高加索的另一位球星：卡拉泽

自从不到18岁就披上国家队战袍以来，姆希塔良已为国家队效力了将近14年，出场次数达到86次。亚美尼亚的FIFA世界排名长期徘徊在100名左右，在欧洲也是诸强眼中的鱼腩球队，甚至在2018年还输给过刚加入欧足联不久的直布罗陀。亚美尼亚近年来的最佳表现，来自于2014年世界杯欧洲区预选赛，他们连克丹麦、捷克、保加利亚，并且逼平了意大利，如果不是意外输给了小组中最弱的马耳他队，说不定有机会获得小组第二，那是他们距离世界大赛最近的一次。

对于31岁的姆希塔良来说，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和2024年德国欧洲杯的预选赛，或许将是他职业生涯中带领亚美尼亚冲击世界杯与欧洲杯的最后机会。

亚美尼亚国家队近照

【卡拉巴赫+体育外交：阿塞拜疆足球的两把钥匙】

如果说姆希塔良是外高加索地区的第一球员，那么卡拉巴赫则是这个区域的第一俱乐部。自从1992年欧冠开始有小组赛以来，卡拉巴赫是唯一打进过小组赛的来自外高加索三国的球队。2017/18赛季的欧冠小组赛中，卡拉巴赫虽然2平4负未尝升级，但能够让切尔西、马竞和罗马这三支强队先后作客巴库，对于卡拉巴赫和阿塞拜疆足球来说，已经是一种胜利。

卡拉巴赫登上欧冠舞台

1993年之前，卡拉巴赫的主场位于纳卡地区一个叫做阿格达姆的小镇，伊玛拉特球场在每个主队比赛日都座无虚席。然而由于纳卡冲突在90年代初持续升级，球队被迫在1993年搬离了纳卡地区，而伊玛拉特球场也在战争中被炸为废墟。随着无数战争难民背井离乡，阿格达姆成为了一座空城，战后留下的破败景象也使它被称为"高加索地区的广岛"。

卡拉巴赫曾经主场所在地，如今已成空城

虽然流亡在外已有27年，但卡拉巴赫与纳卡地区的联系一直十分紧密。在几年前纳卡局势相对稳定时，俱乐部还会安排大巴前往纳卡地区，接家乡球迷来到巴库观看卡拉巴赫的比赛。经历了流亡初期的不安动荡之后，随着2001年阿塞拜疆食品业巨头Azersun的控股，卡拉巴赫在首都巴库安家落地，并随后拥有了自己的球场和训练场。虽然卡拉巴赫的队名带有地方特色，但他们被认为是阿塞拜疆民族战斗精神的象征，在欧冠和欧联杯的重要比赛中，球队使用阿塞拜疆最大且最为现代化的球场巴库奥林匹克体育场作为主场。

现任主教练库尔巴诺夫自2008年执教以来，不仅带领卡拉巴赫获得了7次国内联赛冠军，还把球队打造为欧洲俱乐部赛事的常客。从2014/15赛季开始，卡拉巴赫每个赛季都能打入欧冠或欧联杯小组赛正赛，包括了1次欧冠和6次欧联。除了前文提到的切尔西、马竞和罗马之外，国米、阿森纳、热刺、塞维利亚等劲旅都曾来到阿塞拜疆比赛。

除了卡拉巴赫带来的影响力，阿塞拜疆近年来还通过大型赛事的申办和举办来提升国际地位，大力发展旅游经济，吸引外来投资。巴库2015年举办了欧洲运动会，2016年起成为F1赛车大奖赛的其中一站，2019年首次把欧联杯决赛带到外高加索地区，2021年夏天还将举办欧洲杯部分比赛；与此同时，巴库还连续申办2016和2020奥运会，虽未获成功，但却提升了城市的国际知名度。此外，阿塞拜疆旅游局还曾在2012-2014年间赞助了马竞球衣，床单军团的胸前广告标语就是阿塞拜疆的旅游宣传口号："烈火之土(Land of Fire)"。

2015年欧洲运动会开幕式

马竞球衣上的阿塞拜疆旅游广告

阿塞拜疆政府在2008年推出的"巴库进程"，名义上是建立不同文明之间的有效对话，实则为了推动阿塞拜疆本国的经济发展与产业转型，并且在纳卡冲突当中获得更多国际支持。上述体育外交行为，也是"巴库进程"的重要部分。随着2015年的油价暴跌，对于长期以石油为主要经济支柱的阿塞拜疆来说，产业转型已经刻不容缓，而体育和足球正是打开下一步发展的关键钥匙。作为外高加索的第一大城市，巴库如今也被称为"里海小迪拜"。

巴库市区景观

【前景仍堪忧，愿足球能成对话纽带】

本文发稿前12小时，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同意10月10日起停火，这是两国外长和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在莫斯科闭门磋商10小时之后的结果。然而这个停火协议被认为只是暂时性的，仅供在国际红十字会的协调下交换战俘及阵亡人员遗体。历史经验告诉我们，持续了一个世纪的纳卡问题错综复杂，如果两方不各自做出实质性让步，任何一个导火索都有可能让战争重启。

历史同样告诉我们，足球既可以成为政治的工具，也可以成为建立和平的纽带。过去十几年来，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无论是国家队还是俱乐部层面，一直采取拒绝相互比赛、拒绝交流、暗地较劲的"冷战态度"。过去十年里，无论是姆希塔良的个人影响力，还是卡拉巴赫在欧战中的成功，都使得外高加索地区的足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在这样的足球发展背景下，唯愿有一天足球能够成为两国建立对话与交流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