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球队：陕西足球的会员制探索

8月28日，也就是武汉三镇足球俱乐部宣布投资人不再投资的当天，一辆黑色的大巴车缓缓驶入了陕西省体育场的东广场。众多陕西球迷在此守候，用礼花来欢迎这辆自己主队的新战车。球迷老胡上前，对大巴车献上了深情的一吻。

陕西球迷老胡亲吻长安联合队大巴车

这辆车从内到外，都装点着陕西长安联合足球俱乐部的元素：球队的新队徽、黑红两色，无一不在宣示着它的主人是谁。而陕西球迷之所以要用很高的礼遇迎接它的到来，并不是因为这辆车的外观或性能。

这辆车来自于在外地工作的陕西球迷焦先生，以及西北狼江浙沪球迷会的捐赠。两位陕西球迷主动请缨，把这辆已经完成装饰的大巴开回了西安，交给了俱乐部。正如陕西长安联合足球俱乐部副总江洪所说：“这是俱乐部的大巴，更是属于无数陕西球迷的战车”。

其实，陕西长安联合俱乐部上下，最初都并不知道这件事。当俱乐部发起人张威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之后，他的反应并不是兴奋或感动，而是担心。他担心的是：焦先生捐赠大巴的行为是否是量力而为？这次捐赠，是否会为焦先生带来巨大的经济压力？他是否是冲动所为，做这件事之前是否经过了深思熟虑？

张威在当天晚上带着焦先生和球队吃了饭，又将他送到了高铁站，在路上和他聊天。张威问：“你为什么要捐赠这辆大巴车？”焦先生回答：“因为这是属于球迷的一支球队。我要为球队做一些事，起到一些积极的作用。我也并不是在没能力的情况下强行做的。”听到这里，张威才放下心来。

而从球迷那里接受大巴车的陕西长安联合足球俱乐部，目前只是一家中冠俱乐部，并不处于职业序列，位于中国足球联赛的第四级别。那么，陕西球迷为什么会对这支队伍付出如此大的情感？为什么焦先生会把这支球队称作“属于球迷的球队”？

陕西球迷迎接球队新大巴

“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

2022赛季结束后，由于股改停滞，中甲的陕西长安竞技足球俱乐部经营极度困难，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当时，俱乐部找到经营某互联网公司的张威，请他想办法为球队筹集资金。张威提出，可以用提前售卖套票和会员名额的方法，寻求陕西球迷的力量来救活这支队伍。虽然球迷纷纷解囊相助，但长安竞技由于积累的大笔历史欠薪无法解决，最终未能通过中国足协的职业联赛准入。

在长安竞技确定无缘新赛季职业联赛的当天，众多球迷来到训练场，和球队告别。他们挥舞着旗帜，高呼着助威的口号，其中一些人已经潸然泪下。球队的助理守门员教练宋振瑜看到这一幕，长叹道：“像我们这样的一支球队，却解散了！从今以后，再也没有陕西长安竞技了！”

对于这个结果，不仅是陕西球迷没法接受，张威也感到不甘心。他进入足球行业的时间并不长，但亲眼看到了陕西球迷如何慷慨解囊，想方设法地想要让自己支持的球队活下去。在整个过程中，张威深受感动，甚至几度流泪。他想要用原班人马，延续自己的“会员制”设想，重新拉起一支陕西队，从中冠打起，一步步杀回职业联赛。

陕西长安竞技已经被中国足协取消了注册资格，已经无法参加中冠。而由于时间已经不够，张威也无法通过成立新俱乐部的方式来参加中冠联赛。这时，他把目光投向了陕西省足协推荐的2023中冠参赛队：彬州辉龙的身上。

彬州是属于陕西咸阳下辖的一个县级市。而彬州辉龙队是一支历史不短的业余足球俱乐部，它的前身2013年就已经成立，比长安竞技的历史还要长。张威想要通过收购彬州辉龙，用辉龙的中冠参赛资格来完成陕西队的“涅槃重生”。而彬州辉龙的老板本身也是忠实的陕西球迷，希望为陕西足球做一些事情。另外，他也能从这次转让里获取到一定的经济利益，于是爽快地同意了。

“我们那天下午四点才见到彬州辉龙的老板，六点就要提交材料。”张威回忆道。就在最后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双方几乎是压哨完成了所有的手续，新的陕西队诞生了。但在2023赛季，他们还得继续用“彬州辉龙”的名字参加中冠。而俱乐部给自己取的新名字是“陕西长安联合”，所谓“联合”，就是“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俱乐部无论在工作人员、球员方面，都保留了相当大的一部分长安竞技的班底。

陕西长安联合队徽

长安竞技解散之前，在中甲联赛拿到了第五名。球队的很多队员，其实完全有实力到中超、中甲等平台的队伍踢球。但很多人依然选择留在了陕西，从业余联赛打起。张威认为：“一方面，陕西球迷的热情打动了他们；另外，新俱乐部给球员的薪资待遇是不错的。还有一方面，球员想做一个历史的见证者。”

球员想要见证的，是一家中国式的会员制俱乐部的诞生。这对他们而言，确实是一个新鲜事物，他们也想亲身经历、好好看看这条路该怎么走。

“大胆地去探索”

新成立的陕西长安联合足球俱乐部，向球迷出售俱乐部会员的资格，分普通会员、联合会员、参议会员等档位，不同档位需要缴纳的的会费和权益各不相同。俱乐部每年都要召开会员大会，会员在俱乐部的重大事项上有投票表决的权利。

在张威的计划里，未来俱乐部的股权结构将是一个NGO（非营利组织）的模式。陕西长安联合足球俱乐部未来的方向，是一家在民政部门注册的机构，100%持有俱乐部股权，完成非营利社会化改造，持股者是陕西全体球迷，这个非营利组织也就代表了陕西球迷。而在本质上，俱乐部是一个慈善机构，进行的是社会公益事业。

张威还着重对“非营利”和“非盈利”两个词作了区分解释。张威表示，走“非营利”路线的陕西长安联合，并不意味着俱乐部不去寻求利润，而是要把得来的利润继续投入到俱乐部，用于俱乐部的可持续发展，并不用于股东分红。

但是，对于这样的模式，怀疑者不少，真心认为这个模式能成功的人并不多。对此，张威表示：“在符合法律法规的前提下，我们要大胆地去探索。”目前，俱乐部的会员收入大概达到了700-800万人民币。这对于一家中冠的俱乐部来讲，是比较可观的。张威说：“中国俱乐部未来的改变，首先要从股权结构开始。这不仅仅是简单地从私企变成国企，而是应该有球迷的表决权，这非常重要。”

陕西球迷标语：没有球迷，足球什么也不是

几乎所有认识张威的人，都认为他是个天马行空的理想主义者。前西安浐灞生态区书记王军，曾给陕西足球很多支持。他曾经说过：“搞足球俱乐部，得到的快乐远远小于你的痛苦，笑声远远少于泪水。”而张威目前似乎还没有感知到其中的痛苦，他对于自己的理想和俱乐部的前景抱着令人惊讶的乐观。

“在行业内，解决问题有一个办法，就是参照榜样的力量。”张威表示：“在没有小米手机的时候，大家觉得国产手机只能做山寨机。但是，小米用自己榜样的力量改变了一个行业。一家企业通过自己的作为，去改变一个行业，是完全有可能的。我想把陕西长安联合俱乐部做成一个图腾、一个标杆，起到榜样的力量。”

张威对德甲俱乐部“50+1”的模式倍加推崇，甚至他自己的网名也叫“瓦茨克”，这是德甲多特蒙德俱乐部CEO的名字。张威表示：“德甲俱乐部很重视球迷，而英超俱乐部很重视商业。但是许多中国的俱乐部呢？两边都不挨着。没有真正在乎球迷的，很多人把足球当成投机行为，当成一个获取资源的工具。另外，也没把足球当生意。如果你把足球当生意，就应该通过足球来赚钱。但是，这一点他们也没有做到。归根结底，就是搞足球的目的不纯。”

而对于陕西长安竞技的解散，张威也吸取到了深刻的经验教训：“长安竞技有他好的地方，这个俱乐部是一群真正想搞足球的人在搞，很纯粹。但不好的方面，就是太依赖国企和政府了。我不认为股改能解决中国足球的问题，足球最终还是要花钱的，国企也有经营周期、领导的变化。如果你不做好商业开发，它始终是个无底洞。那么，国企接手的逻辑是什么呢？我们还是要更多靠自己、靠球迷、靠市场。”

而在接收大巴车的时候，为俱乐部捐赠大巴的焦先生也对这个模式表示乐观。他对张威说：“威哥，我不用担心咱们俱乐部活不下去的问题了。咱们现在在中冠，就已经有了8000会员，如果我们回到了职业联赛，几万会员是很有可能的。但凡俱乐部遇到一些危险，几万会员一人出点钱，俱乐部就能得救了。”

对于焦先生这样的表态，张威对记者解读道：“我们希望球迷不仅仅是消费者，还是参与者和传播者。当陕西球迷慢慢意识到什么是会员制之后，他们心理上的存在感、情绪价值会越来越强。未来，我相信大部分球迷都会逐步进入角色，甚至不光是陕西球迷，可能外地的球迷也会参与进来。”

张威（右）和焦先生

“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

张威发起成立陕西长安联合俱乐部之后，陕西球迷讨论过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这个张威的实力怎么样？对于球迷的质疑，张威认为：“我的实力怎么样，其实根本不重要。”

张威的办公室堆满了书，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与其他人不同，张威的书并没有全部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书柜里，而是部分堆在茶桌上，部分堆在落地窗前。他翻出了党章，念起了其中的几段，作为对上面问题的回答：

“党在任何时候都把群众利益放在第一位，同群众同甘共苦，保持最密切的联系，坚持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不允许任何党员脱离群众，凌驾于群众之上……党在自己的工作中实行群众路线，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把党的正确主张变为群众的自觉行动。”

念完之后，张威说：“如果我们把这段话中的‘党’替换为‘俱乐部’，把‘群众’替换为‘球迷’，道理是一样的。这对我们的要求也很高。我们是否坚守初心，是否以球迷为核心，将是评判我们工作的标准。”

今年的中冠联赛，除了长安联合之外，备受关注的还有一支队伍，那就是诸多国企联合持股的广州影豹。有球迷把这两支球队的对决，称作是“人民的狼，对阵国企的豹”。陕西长安联合俱乐部负责媒体宣传的工作人员曾经问过张威，俱乐部自称“人民的俱乐部”是否合适？张威回答：“当然可以，这有什么问题呢？在社会上，教师是人民教师，警察是人民警察，而我们是人民的球队。”

陕西长安联合队看台

由于今年在起步阶段，又有冲击职业联赛的任务，除了球迷的会员费，张威自己也准备为俱乐部投入一部分资金。而从长远看，张威的愿景，是把陕西长安联合俱乐部变成一个正向的资产。但未来如果有企业愿意入股，加大投入，俱乐部又会做何选择呢？

张威认为：“来自外部企业的投资，都是锦上添花。如果我们资金充裕，就往更高级别冲击；资金不足，我们大不了就降级重来。只要球迷在俱乐部当中持股，但凡有人想做一件伤害俱乐部长期发展的事情，就会被球迷否决。这样，我们就不会背负着高额的债务来经营。未来无论是谁入股，球迷的权利必须得到保留和尊重，球迷至少要持有35%的股份，在重大事项上拥有一票否决权。”

每当谈起会员制构想，张威总是表现出兴奋和乐观。让他唯一感到心里没底的，是今年到底能不能成功冲上中乙。谈话的最后，记者也问起了这个问题：“如果今年没成功回到职业联赛，明年怎么办？”

对此，张威只回答了三个字：继续搞。

“用精神对抗物质”

9月3日，是陕西长安联合在渭南体育中心主场对阵大连华谊的日子。这是新陕西队成立以来的第一个主场比赛，也是赛会制三年后，陕西球迷时隔1401天，再次在自己的主场迎来自己主队比赛的日子。

这一天，陕西球迷在看台上打出的两条标语尤为醒目。

一条标语说：“用精神对抗物质，为看台取义成仁”。

另一条标语说：“不驰于空想，不骛于虚声”。

球迷标语：用精神对抗物质，为看台取义成仁

乍一看，这两种价值观似乎是不同的。但陕西长安联合所做的事，恰恰是尝试让这两种价值观结合起来。他们希望用实干的方式，去建立一个“乌托邦”。

三年的等待，并没有磨灭陕西球迷对足球的期待和热情。25696人涌入了比赛当天的渭南体育中心，从没有任何一场中国的第四级别联赛吸引了如此多人的关注。陕西省足协的工作人员，头疼于摄影记者的工作服装不够分，也头疼于来自各方的球票需求。而陕西球迷则发现，来自全国各地的球迷和足球博主也都纷纷抵达渭南，为的就是见证这支“人民的球队”的第一个主场。

一位被邀请来看球的嘉宾坐在主席台，但他被陕西球迷的声势吸引，激动地问道：“可不可以把我带到南看台去？坐在这里没有意思，我想和球迷在一起！”

本场比赛最终的比分是1-1，陕西队并没有如愿拿到胜利。但每一个到场的球迷都觉得不虚此行：他们找回了自己曾经的快乐和寄托。

大秦军团球迷协会所在的南看台

“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

山东籍的足球博主“山羊君”也来到了现场，和陕西球迷一起歌唱、呐喊。比赛结束后，他和陕西本地的足球博主“拉尔夫朗尼克”同搭一辆球迷的车，从渭南返回西安。

拉尔夫朗尼克在汽车后座开着直播，和球迷聊着天。部分球迷对球队打平的结果表示遗憾和失望，并询问他对比赛内容的看法。

“最重要的是，陕西球迷又重新回到了看台上。”拉尔夫朗尼克对着手机屏幕说道：“对我来说，我只认陕西队这三个字。它在哪个级别，不重要；谁在踢，不重要；踢得怎么样，也不重要。你们也看到了，今天从全国各地来的球迷，他们拍摄的都是看台和球迷，没有人拍场上的比赛。他们也都是来感受氛围的。难道大家来到陕西，是为了看一场业余联赛吗？”

就在拉尔夫朗尼克和球迷交流的时候，坐在旁边的山羊君正在默默剪辑自己的视频，这种沉默的状态已经持续了许久。而在这个时候，他抬起了头，说：

“我已经想好了这条视频的背景音乐。”

“是什么？”

山羊君没有直接回答。他反问道：“你们知不知道，中国摇滚在哪里迎来了复兴？”

对于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答案。山羊君解释道：“崔健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就是在西安唱火的。”

他提到的这件事发生在1990年。中国摇滚巨星崔健《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巡演当时来到了西安，让这座城市的摇滚文化得到了迅速的升温。诸如郑钧、许巍、张楚之类的陕西籍摇滚歌手，也在此后陆续涌现。

说到这里，山羊君打开了音乐播放器，放起了这首歌曲：

听说过没见过两万五千里

有得说没得做怎知不容易

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

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

……

山羊君和陕西球迷的互动

一天的喧嚣已经散去，陕西球迷们又将从久违的激情里回归平静。部分陕西长安联合俱乐部的员工、前陕西长安竞技俱乐部的员工，以及一些球迷在一起聚餐聊天，追忆往昔，感慨今日。他们没人讨论比赛的细节、升级的形势。他们讨论最多的，是比赛日当中，属于自己的“泪点”。

有人说：“当我坐车从高速上下来，转弯驶向渭南体育中心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三年半以前，来看中甲时曾经走过的路。那一瞬间，我的眼泪立即就落下来了。”

有人说：“总有人觉得，陕西主场东看台摆放的八面大鼓显得土气。但当这八面大鼓同时擂响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回来了。”

而作为一个外地球迷，山羊君的脑海里久久萦绕着的是陕西球迷的歌声。他一边听着其他球迷的讨论，一边不断地哼唱着那首自己已经唱了一整天的球迷歌曲：

为了我们的信仰

我们期待着胜利

我们不会再彷徨

我们是西北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