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丨被遗忘的职业球员：经历中国足球的黑暗与残酷，悄无声息退役

他说，虽然现在生活挺好，但他总是想起踢球时的日子。

他说，如果教练不和队友妈妈搞在一起，或许他还能有好的发展。

他说，应该让大家知道，在被遗忘的角落中国足球发生过什么事情。

他说，他最遗憾的就是没有兑现自己的天赋……

这是一则关于退役球员的故事，但与那些功成名就的故事不同，认识他的人并不多。他叫王奕然，出自亚泰青训，入选过国青。但哪怕到退役，他甚至都没拥有一个懂球帝标签。

长春亚泰队合影 王奕然在列（第二排 左二）

所以，这些被遗忘的职业球员，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我们先来看看王奕然的故事。内容干货很多，建议先码后看。

我和王奕然认识是因为衣服，他现在在做着尾货服装生意。他是做批发尾货为主，主要有两部分的生意。第一部分是在他的家乡河北邢台，他在那里搭了个直播间，雇了主播，专门卖普通人穿的运动生活系列衣服。另一部分则是在嘉兴做着足球服装尾货的零售与批发。王奕然的生意做得还挺大，用他的话说，现在现货库存都得有三四万件。

除了服装生意之外，王奕然还有青训教练的本职工作，同时也自己踢一些野球比赛。这就是他退役后的生活。

当初刚来嘉兴踢野球是为了挣钱？还是为了让自己能把爱好坚持下去？

最开始刚来到嘉兴这边，肯定是以踢球为生，当时我只有青训的工作，然后因为是基层教练，薪水待遇肯定不是很高。当时我也是靠踢球来赚钱，这能给我多一份收入，最起码能让我在这个城市活下来。踢球也不能说让我活得很好，因为我还有房贷，就最起码衣食住行这些能稍微有所保障且不会断供。我初期踢球还是为了维持生计，不过现在慢慢过渡，我可能更多就是喜欢和热爱了。

现在踢完野球也会去“总结会(野球后的酒局)”呗？

“总结会”上我不喝酒，我退役到现在也不喝酒，这点我保持得挺好。而且估计我酒量也不行。

您已经退役四五年了，身材是怎么保持的？

可能身材保持得好跟不喝酒有关系，平常我也不去健身房，就是踢踢野球，有的时候跑跑步，就这两种锻炼方式。

现在的收入和踢球时比，怎么样？

我个人觉得其实是比我踢球的时候赚得多。说实话，我这个服装的生意搞得还算是很大的，你应该也有所了解。因为我不止零售，我主要是做批发，那批发的量就会很大，有的时候可能有1万件甚至2万件。可能我一件衣服赚不了几块钱，但是靠衣服的数量一累积起来，这个金额就比较大。所以整体来说，我个人觉得可能会比踢球的时候赚得多。

王奕然参加浙江省五人制冠军联赛并成功夺冠

2023年7月，王奕然的女儿小汤圆降生，从此之后，他的朋友圈除了工作相关，就是晒女儿，俨然成了一个“女儿奴。”然而在结婚以前，王奕然朋友圈的画风与现在完全不同，爱发鸡汤，自拍有些“非主流”，两个人生阶段反差巨大。

有了女儿后，生活状态跟在队里的时候是不是天壤之别了？

完全不一样，之前踢球的时候，业余时间以玩儿为主，自己怎么玩儿得开心怎么来。平常生活肯定也是以自己为主。有了小孩之后，我的责任心肯定就不一样了。现在我已经30岁了，我的人生可能就是为她而活着了。至于我挣多少钱，对我的物质生活提高有多少，我觉得并没有多少。我还是抽20多块钱的烟，我出差去住的酒店也都还是性价比高的那种。我平常也不会去给自己置办什么东西。我还是为了女儿以后着想，给她做好铺垫，让她以后的路能轻松一点。

毕竟她是个女孩，中国人也比较讲究“富养女”。我希望能让她得到好的教育，让她拥有好的物质生活，最起码以后不会碰到那种坏男生，然后一下就给“拐走”，这就是我的初心。我就是希望她能活得简单一点，没那么累。

您家女儿真的非常可爱，看着心都要化了

是的，而且她比较聪明，运动能力也很强。其实我觉得她也是个踢球的苗子，但是因为她是女孩，我不会让他走足球这条路。

她走路还不稳的时候，我就曾带她去球场边，然后她就会带着球走，一脚脚踢着球，她还是有点足球天赋的。

我们北方有一周岁抓周的习俗，他抓周的时候也抓的是足球。但我其实真的不希望她走足球这条路，因为很辛苦，女孩子我不高兴走这条路。但当个爱好也挺好的。

王奕然和女儿穿着亲子球衣

外人看来，王奕然的生活已经足够幸福美满了。但他却跟我说，自己其实几乎每天都会怀念自己在踢球时的事情。

有没有什么特定的情景，会将您直接拉回在亚泰的时候？

如果说一个特定的场景，那一定是我们亚泰队友聚会的时候。我们那一批也有很多队友不踢了，就会一直在聊球队的往事。其实这些事情有的已经过去很久了，甚至有十几年的时间了。但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好像是在眼前的感觉，我会瞬间感觉我还是十五六岁，十七八岁的状态。就好像是记忆停留在那时候一样，感觉近在眼前。

像何超、孙捷、周大地等还在踢职业的球员都曾是您的队友，跟他们联系得还多吗？

我真正交流多的其实就是周大地，因为我俩私人关系比较好。而有一些队友可能也就没有怎么联系了，因为我们没有可以交流的东西，人家在踢球，而我在做生意，我们已经没什么交集了。可能关系好的还会私下有联系，但更多的还是大家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王奕然和队友

2009年，年仅14岁的王奕然入选了U14国少队，并随队参加了首届亚洲青年运动会。小组赛中，王奕然曾打入两粒进球。2013年，王奕然曾入选过黎兵指导挂帅的U19国青集训名单，和他一同参加集训的球员还有韦世豪、程进、王耀鹏、董岩鋒、梁学铭等人。

您会觉得入选国字号队伍是您职业生涯里比较高光的时刻吗？

是的，比较高光了，因为进入国字号队伍就代表着你是同年龄段的佼佼者，对吧？而且说实话，因为我们队在那个年龄段并非是一家独大，我们当时还有七八支同等水平的队伍。而在这八支实力很接近的队伍中，我是唯一一个入选国字号的，那肯定还是很开心的。

和您同批进入国青的球员，有的踢上了中超，有的去到了低级别联赛，那您为何会选择一直留在亚泰梯队？是有什么阻力让您不得不一直留在球队？

其实我有两次留洋机会，当时有个中国足协500.com星计划，当时第一批留洋是去的葡萄牙，我是在那个名单里的。然而当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明明足协是点名要我去留洋的。但名单到了俱乐部之后，我当时的教练疑似强行把我的名字去除掉了，然后他联系上了另外一名球员，然后告诉他留洋需要花多少钱，最后把他的名字加上了。所以说，其实我也是在经历着足球世界的不公平。但是到最后，足协还是点名要我去。

不过，我当时签了经纪公司，经纪人告诉我跟着500.com项目去葡萄牙的话，是去低级别球队。于是我最终决定不跟这第一批球员出去留洋。然后，可能是之前我在国外打比赛被球探看到了，当时还在意甲的桑普多利亚发来了邀请函。然而，这个邀请函到了俱乐部以后似乎就不翼而飞了。

让我现在感觉的话，可能是俱乐部在阻挠我这笔转会。当时经纪人和桑普多利亚方面都明确表示邀请函已经发到俱乐部了，但俱乐部称并没有收到邀请函。我当时有比赛任务在身，我也还小，不太懂这些事情。现在回忆起来可能就是俱乐部不太想把我送走。

王奕然代表U14国少首发出战（第一排 右二）

看起来俱乐部还是想留住您，但这两次机会确实都挺遗憾的

对，是的。我觉得我两次留洋都没有成行，对我整个职业生涯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可能我出去了会是另外一种结果。你也知道，当时的留洋其实就是镀个金。在当时那个金元足球时代，从国外回来的球员，签一个另外的俱乐部我觉得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不管你在国外踢得如何。

您说您当时签了经纪公司，后来经纪公司没再帮您争取其他机会吗？

当时留洋的事情到最后就不了了之了，我觉得可能是运作起来不太方便。第二次运作我的时候，当时恒大情况很好，我们梯队有四名球员被恒大相中了，其中包括我。当时恒大好像是以一个价格打包把我们买走，但最后也没能成行。

当时我们已经在预备队了，也签了职业合同，我就没敢去。我们有个队友，当天晚上就私自坐大巴去找恒大报到了。结果后来也是因为合同问题，又回到亚泰了。

那这些事情之后，您在职业生涯应该也收到过别的球队的邀约吧？

当时我刚到一队的时候，也有过之前的教练让我去当时的梅县铁汉，当时他们还在中乙，那位教练感觉我还是比较有特点的，也是有位置需要的，当时想让我过去。但是那时候我年轻，总觉得我应该在亚泰一线队待着，于是我就拒绝掉了。其实现在想想，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其实当时就应该出去多踢球，而不是说在预备队，去消磨时间，然后慢慢地心气都给磨掉了。可能第一年还无所谓。两年、三年、四年以后，人的心气就没了。

当时球队的氛围是怎么样的，大家会不会因为有限的上升名额彼此之前出现竞争感？

当时我们球队还是很团结的，大家可能都是为了球队着想更多一些，我们队当时成绩也比较好，当时有传闻说，全运会结束后我们会被一汽大众收购，然后去踢中乙联赛。大家都是希望能在全运会中打个好成绩，然后把整个队伍保留下来，大家更多是这样想的。当时可能还真没有队友会想着要一个人出去。

王奕然与亚泰队友合影

2013年，第十二届全运会举行。王奕然所在的亚泰U18队代表吉林出战全运会。预赛阶段，球队有9名留葡球员未能跟队参赛。但球队依然连续战胜江苏、浙江与新疆，以三连胜的成绩晋级决赛阶段。决赛阶段，吉林被分至B组，对手有浙江、湖北和山东。这一阶段，吉林队的留葡球员悉数回归，但球队却仅仅取得1平2负，小组垫底。5-8名排位赛，吉林又1-4不敌上海，最终仅在7-8名决赛中战胜四川，位列第7。

全运会最后拿了第7名，当时各方面对球队有没有什么奖励？

其实我们队完完全全是具备争冠实力的一支球队，但可能是因为我们教练员在场外的一些事情，导致我们在决赛阶段崩盘。当时我们也拿到了一定的奖金，但第7名的成绩已经是非常差的成绩了，决赛阶段一共只有8个队。俱乐部和外界都认为我们是争冠球队，所以这个成绩非常差，而这也导致一汽大众收购的事情不了了之了。

如果当时进了决赛，可能一切又会不一样了，对吧？

人生不可预测啊，当时说实话吉林这边经济不算太好的，他们却为我们开出来了很高的奖金。此外，他们也在各个方面为我们这支队伍花了很多心血。我们当时还曾去到了上海、韩国等地拉练。包括俱乐部、集团，对我们都是非常重视的。所以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成绩非常糟糕。

您提到了教练场外出现了一些事情，可以详细说说吗？

当时，闹得很轰动的是他跟当时的队员家长搞在一起了。当时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但是俱乐部和体育局为了成绩，让他继续带队。所以这可能就导致我们最终只拿到第7名，而因为成绩不好，全运会打完的当天，他就被俱乐部辞掉了。

当时有一次，这个家长穿着大睡衣十一二点钟从教练员的房间走了出来，被我们领导碰见了。当时领导问她为何这么晚还在教练房间，她竟然会跟领导说是在讨论技战术，特别匪夷所思。还有一件事，当时球队的大巴车是不允许女生跟着一起上车的，这是规矩，结果这位家长竟然可以坐球队的大巴车一起去场地，这又是另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们完完全全是有竞争力的，结果出现了教练员的种种事情，这可能也是导致球队最后成绩很差的原因。

王奕然在吉林队（第一排 左一）

您曾经说过，这位教练训练中受过一次伤，结果家长们去探望他的时候都纷纷送钱？可以聊这件事吗？

当然可以，这是一个发生在我身边最真实的一个事情。备战全运会期间，有一天下雨，球队在打内部对抗赛。当时有个球即将出界了，有个队友一个铲球要去救这个球。结果因为雨天球场特别滑，这名队友一个铲球后就飞出去了。我们教练当时为了躲这一下飞铲，跳了起来，结果落地的时候十字韧带断了。

当时教练受伤了以后，家长们肯定都说要去看一看。而且当时全运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教练员对于队员和家长的第一印象可能也蛮重要的，因为人都是有感情的对不对。那时候，家长们都不约而同从各地去看望教练员。我妈当时就是“不懂事”，他去看教练，就拎了一些河北小米之类的土特产去到了教练员的屋里。结果家长们都坐在教练员的屋里，在聊天的时候，我妈闲着无聊，拿起一份报纸，发现下边有很多现金。然后我妈一看也懂了是什么意思，也去取了现金。到最后，好像家长们都不约而同默认是每人给2万块钱。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这听起来很震撼，但也确实很真实。

对，这就是真实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个故事，主要是这样的事到最后成了默认了，可能教练员也不会开口，但家长最后就成默认每人要给2万块钱了。我觉得当时可能是我人生的一个关键节点，而我们的教练则是没把持住自己，犯错了。因为在这些事情之前，他是一个很公平公正的一个教练，要求也非常严格。我觉得他是迷失自己了，可能也忘了他的初心。

那当时经历了这些，有没有觉得对这个行业有了一些排斥？

当然有了，当时就不想踢了，就觉得很无奈，那种感觉你懂吗？就是不想踢球了，且再也不想接触这个行业了，觉得有点恶心。

亚泰梯队在韩国集训(别瞎猜，左一为韩语翻译)

2020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中国足球不得不按下暂停键，王奕然也不得不停下来思考自己的未来。在经历了种种困境之后，他无奈选择和自己最爱的足球告别。

那我们不得不聊那个最痛苦的问题了，最后为什么决定离开职业足球？

我最后在俱乐部踢不上球了，就跟俱乐部申请出去踢。出去了以后，我也去过了几支中乙球队，他们都相中我了，但就是卡在转会费上了。当时转会费很高，没有谈成，然后租借费用一年又是二三十万，中乙球队也不高兴出租借费，于是我就又回到亚泰了。之后我又在预备队待了两年，那时候踢球的心气已经没有了。那两年过得很蹉跎，也没有想着提高自己。

后来我就离开亚泰了，出来了之后，去了两三支球队。那两年经历过欠薪、球队老板是骗子还有疫情。那两年完全没有收入，当我踢球连自己最起码的生活都没法保障的时候，就直接选择退役了。现在搞了一堆欠条也没用，钱反正也要不到。

所以当初您是怎么走上足球这条路的？为什么会选足球？

首先是小时候我自己不喜欢学习，就喜欢踢球。然后家里父母做生意比较忙，没能一直带着我，我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后来因为家里比较忙，他们就把我送到了秦皇岛的中国足校。在那儿，我被亚泰梯队的教练选中了，然后我就去亚泰试训并最终留在了亚泰。

秦皇岛足校曾经很火啊，后来也不太行了

我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去的秦皇岛足校，在足校待了两年被选到亚泰的。我去的时候足校当时人还是很多的，可能得有一两千人？最后我要离开的时候，可能整个足校就剩两三百人了，也算是见证了中国足球的衰败了。

只接受了两年专业训练就被选入职业俱乐部梯队，那您的天赋真的很高

对的，所有带过我的教练员都会说这句话，他们都说我是天赋球员。不过我在去足校前也在踢球，我一直是在校队踢校园足球。可能真的是我运气好，当时我们学校的教练也是会踢球，一直带我们。但是，我觉得我当时去足校可能也就速度快，基本功跟其他人肯定是没法比的。但可能是我天赋比较高，真的是进步比较快。

再一个，我可能是个比较有特点的球员，教练员对我也比较上心。因为做教练的可能都会惜才嘛，他觉得我是个苗子，那对我栽培的用心程度就跟别人不太一样，对我可能会比较上心一点。

当时在亚泰应该练得很苦吧，那个时候的竞争很激烈

我个人觉得我们当时那个年龄段是强手如云，现在95年龄段很多踢出来的我也都认识，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包括一些没有踢出来的，也有很多实力强劲的球员。我觉得那个时候的竞争要比现在激烈得多，训练强度也比现在大得很。当时我们甚至可以做到一天3、4练，我觉得现在回忆起来，我们当时很苦。但是想想也挺有趣的，那段时间可能是我人生最宝贵的经历了。

一天3到4练是怎么做到的？都会练些什么，能上这么大的量？

我们一般都是2到3练，最多的时候有4练。4练的话就是早上早操，然后上午练，练完中午休息一下然后下午练，下午练完晚上再练。

一般东北教练要求比较严，早操就是以各种脚法为主，比如平传球、脚弓球之类的脚法训练。上午的话，当时我们也要上课，可能课程10点钟就结束了，这之后会做一些身体的激活，包括拉伸、柔韧、协调以及灵敏这些内容为主。下午的训练就以技战术为主，晚上的话就是练脚下速率以及防守步伐等训练内容。

据我了解，现在很少有球队会有这样大的训练量了，很多就是一天两练

其实现在想想，那样训练也挺不科学的，但我觉得可能中国球员不太自律，那可能就不太适合科学训练。我们可能必须得承认，中国球员得靠强压式的管理，才能出好成绩。包括我也包括大多数中国球员，我觉得到了一队后，都不会有很好的定力，因为你拿到薪水了。有很多第一年表现很好的球员，慢慢就不踢了，我觉得可能跟这些有很大关系。我觉得不科学也有不科学的办法，虽然练得很狠，但成绩也出来了。这个我是很感谢我们教练，当时能够很严格地要求我们。当时我们练得很好，踢得也很好，这些都是为了我们能够有个好的成绩。

这么大强度的训练，至少在身体素质上会有很大的提升吧？

对，体能确实是好，因为我们是东北球队，我们队的打法就是高压反击。当时我们体能好，可以保持很长时间的高压，大家也不会出现抽筋的情况，这是我们球队的一个主要打法。

如果让您回想您的足球生涯，有没有哪段故事让您记忆犹新？

我觉得是我们当时蝉联U15耐克杯那件事。我们队当时是中国唯一一支蝉联两届耐克杯冠军的球队，后来我们也去曼联踢了曼联超级杯，并拿到了第九名，这是当时中国球队最好成绩，也是那届的亚洲第一。我觉得当时我们球队的凝聚力很好，打法和执行力也都很好。这件事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还是觉得很激动。

在球队的生活可以说是按部就班的，离开球队后，自己会不会有些落差？

那肯定有，比如刚从亚泰出来的时候，我去低级别球队，薪水肯定达不到自己的心理价位。包括训练强度，也达不到自己的预期，但那时也只能接受了。真正落差大的时候，可能就是不踢球的时候了。那时候我没有收入了，也发现自己除了踢球什么都不会。我觉得这是今天咱们聊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中国球员踢不出来到底该干嘛。我个人觉得，现在对于不踢球的球员是几乎没有保障的。

有的球员不踢球了会选择去考教练证，当时您没选择也去考一考证？

当时我个人是不希望考证的，我当时可能是个没想法的人，就是一腔热血想要踢出来，也不想考大学，也不想考证。甚至一级运动员证的名额我都有，但是我也没要。

离开职业足球后，王奕然选择去到了浙江嘉兴，把那里作为了他新生活的起点。但他没想到，这段新生活堪称是“地狱开局”。

离开职业足球后，您是怎么去到的嘉兴？记得您说，去了之后还送了一段时间的外卖？

是的，最开始来到嘉兴的时候是送过外卖的。之前我父亲在浙江这边做生意做了很长时间，当时还在踢球的时候，我放假来这边会踢踢野球，也就在嘉兴这座城市里露过面。可能当时有个足球爱好者把我推到了嘉兴目前水平最高的业余队里面了。他跟球队说亚泰有个小孩不踢球了，让他们看看感不感兴趣。

因为这次接触，我就来到浙江来到嘉兴了。结果刚刚来到嘉兴时，当时谈的薪水也并不算高，是7500块钱，除去房租和房贷，我剩下的钱可能就不够生活了。我踢球的时候也没什么积蓄，都被我自己给花掉了。然后我就去送外卖了，发现这个钱确实赚得太辛苦了。

在送外卖的过程中，我的队友周大地送了我四双足球鞋。结果我一看，不是我的尺码，我就通过闲鱼卖掉了。结果过了两天发现，有个买家把我卖的鞋翻新了一下，卖出了更高的价格。我就觉得，这可能是个赚钱的机会。于是我就用卖鞋的钱加上我自己的钱，一共可能有四五千块，就开始在闲鱼上搜罗二手足球鞋，然后我自己刷一刷清理一下，发现确实可以卖高一点价格。于是我就以卖二手鞋为基础，开始做生意。

后来慢慢卖出去了一些鞋之后，手上攒了几万块钱，我就从澳洲找留学生代购，搞了一批足球鞋回来。因为当时澳洲的鞋与国内有差价，发售的时候就很便宜，我就想挣折扣的差价。最后，这一批鞋好像一双挣了六七百块钱。

王奕然在嘉兴业余球队

找学生帮忙做代购，看来那时候就已经开始当上老板了

就是个小老板，说实话，我的性格有点莽。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就要去做，我觉得我当时看好这些东西。当时我也没钱，可能几万块钱全部都用来买这鞋子了，当时搞了几十双回来，发现赚钱了，觉得这个路子可以走，就慢慢做起了这个生意，慢慢积累资金。

我记得您说过，在您比较困难的时候，您的妻子也帮了您很多？你们是在踢球的时候就认识了？还是？

当时正好赶上疫情我不踢球的时候，在家里朋友给介绍的。也是缘分，我觉得所有事情都是有缘分的。

她真的帮了我很多。结完婚了以后，无论是她个人还是她家里，都给我拿了不少钱，因为我做生意得有启动资金嘛。我妻子很支持我，包括我现在也不用太照看小孩，都是她一手带大的。我觉得她带给我的除了财务上的资助，还有就是陪伴。我最苦的日子，都是她陪着我。最苦的时候，我租住在一个小隔间里。就是一个100多平的房子，被分成好几个小隔间来外租。当时她就陪我住在那里。

那个房间可能只有二三十平，她一直陪着我，就这样一点一点地陪着我起来，然后到结婚。她在我苦的时候没有把我抛弃，她也见证了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所以我觉得我还是挺幸运的，最起码在我最难的时候没有把我抛弃，还资助我，对我的帮助真的很大。

您提到说，做足球鞋的时候其实已经开始在挣钱了，那为什么后来又考虑到开始做服装了呢？

因为当时我搞足球鞋的时候，我想着是我干什么都得干到最好。如果没办法做到最好，就只能去做些更好的事情。比如说做足球鞋，当时已经有很多店铺做得很好，人家又有钱又有资源，我只是投机投到了一拨。我肯定不会次次都能遇到这么好的鞋子。

后来就在偶然的机会下，认识了做奥莱的倒鞋的贩子，当时觉得可能做田径鞋是比较好的。当时过年回家的时候，就梭哈了二三十万，搞了一拨田径鞋，结果连续赚了几拨钱之后，可能这个风头就过去了，再搞了两拨东西就觉得亏钱了。正好通过学生家长接触到了服装行业。

当时觉得，他们给我的价格很低，而且发现动销很快，利润也不低，那我就觉得可以做这个生意。因为说实话，进一批鞋子可能需要三五十万，这个资金有时候我跟不上。那我索性用这些钱来拿衣服，因为单价便宜，那我就能拿好多衣服出来。因为遇到了这种机会，我就一直在做衣服了。

那后面有没有考虑把这部分业务再做得更大一点？

有的，我这边这摊生意，年后就打算开直播，这个东西肯定是网店直播好做。有一些动销不好的东西就放拼多多卖，动销好的就在淘宝抖音卖，这些陆续都会铺起来。我现在毕竟还有自己青训的工作，可能年后我也会辞掉我的工作，专心做这些事情。

你之前说，干什么事情都想干到最好，现在的生意是不是可以满足您这个期望了？

对的，说实话，我不做当季的东西，我是做老库存的外贸尾货，这方面我应该是做得最好的了。当季的东西投资很大，所以说我还是要选择与众不同的赛道，减少跟别人的竞争力嘛。

作为退役球员，能走到您现在这一步，您觉得什么因素更多一些呢？

我觉得就是运气好，说白了走到现在我个人觉得就是单纯的运气好。

那肯定不只是运气好

一个可能是运气好，第二个就是莽，敢干。我觉得这可能跟我踢球有关系，可能有些人在没多少钱的时候，做东西就会有点唯唯诺诺的，总是会想到失败之类的。而在我的观念里，我一直给我自己说的是，假如我做这个东西，我投入100万、200万失败了，但最起码我尝试去做这个东西了。一两百万可能是一个很大的金额，但是我觉得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哪怕赚得少点，哪怕到我死，我也能挣出来这些钱。哪怕我服装产业最后破产了，我去跑滴滴也行，去当青训教练也行。我会通过时间，哪怕10年、20年，也会把这些损失弥补回来，所以我就敢干。大不了我就赔了嘛，对不对，干什么事情总归都是有赔有赚的。做生意不可能全赚，那就总结经验，积累自己的货品。慢慢品牌越来越多、越来越完备就好了。

现在很多球员退役了却没有出路，您的经历也可以给他们提供一个参考。

对，我说白了，中国球员文化教育程度大多数都不高，也没什么好的，出来了以后无非就当个青训教练员。说真的，在中国我觉得做青训的挣钱的还是少，赔钱的反而多一些。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做得很好。那球员出来以后干嘛呢？我觉得没有什么很好的出路。而且现在赶上欠薪，现在有很多踢野球的都是十八九岁或者二十岁出头，他们早早就不踢职业了。

那这个情况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我觉得就是因为职业足球的不规范，导致有的俱乐部踢中冠只发三个月的钱，如果被淘汰了，可能之前的钱就都不给发了。一个球队这样，两个、三个……更多球队这样，对于从业者来说大家也就心灰意冷了。不是每个球员都能踢上中超的，中国有四个级别联赛，这其中有很多俱乐部都是不健康的。所以很多球员可能从小踢到大，却在十八九岁的时候就退役了，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很好的出路。除了踢上一队可能还算有出路，踢不上一队还不如踢踢野球。

这就让人想起了过去一年突然爆火的地区赛事或是城市联赛，您如何看待这些比赛？是不是也能给这些退役球员提供一些出路？

我觉得每个地方能搞起来球队又吸引这么多观众，其实还是地方的归属感带动的他们。很多人可能不看球，但是通过宣传让更多人爱上足球，我其实觉得是好事。说真的，其实也就中超关注度高一点，中甲、中乙基本没什么人看。那为什么反而这种低水平的地区联赛关注的人这么多，我觉得还是大家有对家乡的归属感在。

而且，我觉得很多人也是对职业足球失望了，其实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喜欢足球的人明明还有很多，只是大家对中国足球失望了。那索性不如在一个地区里面自娱自乐，反而更好一点。同时这些比赛也能给球员提供一些出路。

在业余赛事中的王奕然

如果让您去回顾的话，您的职业生涯给自己现在的生活带来了哪些东西？

我觉得，其实带给我的是一段与众不同的人生经历吧。你说它给我带来了什么待遇，但其实我也没挣到大钱。我不像那些踢上中超的，赚到了大钱。我也没什么名气，它真正带给我的可能就是一段人生最美好的经历吧。

我感觉自己这一路走来也挺不容易的。在我结婚的时候，我找很多球员录制了视频，看到视频的时候，我哭得稀里哗啦的，这其实就是我在跟足球告别啊。现在我一想起来这些还是想流泪，你不会懂那种感觉……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奕然已经泣不成声，我能感受到他的遗憾与不甘。有的球员，可以在球场的中央，在数万人的掌声中结束自己的职业生涯。而有的球员，却只能在家里默默地和足球作别。

心情稍微平复后，王奕然说道：我讲起来别的东西，我还能一直保持很镇定，但是聊起来这个的时候，我是没办法镇定的。我觉得踢球这十多年我很辛苦，作为一个球员也没达到教练对我的预期，没有达到父母对我的预期，我觉得这是我最可怜的地方。所有人都在说，王奕然你是一个有天赋的球员，但是我没有兑现我的天赋。

我对不起我自己，也对不起任何人，包括我父母。我父母从小陪着我踢球，我只要踢球他们就会到，只要踢他们一定会来，他们把我当成了他们的骄傲，但是我没有兑现我的天赋，这是我踢球最可惜的事情。可能现在我懂事了，但是已经晚了，我已经30岁了，不可能再回去踢球了。我还是珍惜当下吧，不管我干什么，我都得要对得起自己的努力。回想起来，真的，没有兑现自己的天赋是最可惜的事情。

但笔者认为，可能不是王奕然对不起任何人，是这个行业对不起王奕然。好像有很多个明明应该属于王奕然的机会，但却都阴差阳错。但可能正因如此，也让王奕然现在拥有幸福的生活、幸福的家庭，还有一段自己传奇的故事可以时常去回味。

王奕然说：我觉得我结完婚后，人生的上半段就彻底画上了一个句号。那人生的下半段，我就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因为我那段送外卖、住出租隔间的最苦的日子已经熬过去了。我希望以后我能珍惜自己，然后要对得起我的家人，无论是我老婆孩子，还是双方的父母。说实话，我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面很多东西都需要靠我，我不可能像踢球的时候，明明我能更努力一点，我却最后偷懒了。所以到了人生下半场，我希望靠我自己让家里人和我都能过得更好一点。

因为足球并没有给我带来财富或者社会地位。那我希望通过我目前的生意，来奠定我自己的社会地位。在这个社会上，你有钱就有地位，没有钱谁都会瞧不起你。既然之前没有积累足够多的钱，那现在就靠自己来拼嘛。

这也是我们今天交流的原因

对，一方面我也想自己吐露一下，另一方面我觉得也应该让更多人知道足球圈里都发生过什么事情，不是每个球员都可以一帆风顺的。现在踢过中超的球员有很多，但他们其中的一些也不一定是我们这个年龄段最好的球员，反而有一些好的球员因为各种原因不踢了。所以说我也羡慕他们呀，怎么会不羡慕，毕竟现在好多在踢中超的球员都是我们当时在同一个位置竞争的球员。

很遗憾，现在有很多年轻球员还没踢出来就已经在挥霍自己了，您作为前辈，有什么建议给到他们？

珍惜你们自己现在的每一天吧，珍惜你们还能踢球的时候，等你不踢的时候你肯定会后悔。尤其是看到身边的人发展得更好的时候，你肯定会后悔。当你也有一天踢不了球的时候，你就会回忆你当时踢球的时候，你会觉得那段时间是你人生最美好日子，也是最能按照你自己的活法活得最简单的日子。

当你步入社会，有了家庭以后，你就不是为你自己一个人而活了，你已经没办法想干啥就干啥了。说实话，柴米油盐是生活最难的东西。踢球的时候，挣了钱想干嘛干嘛，但你也总有不踢的那一天嘛。

我觉得还有一点就是，正在踢球的这些球员也得规划好自己不踢球以后的路，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我见过太多球员之前赚了很多钱，结果反而踢完球后欠了一屁股外债。因为那时金钱来得太容易了，掌控不好的人有很多，还是得要规划好自己之后的人生。我现在懂事有点晚，可能这几年经历带给我的，我觉得也是值得庆幸的。假如我的人生一直一帆风顺的话，没有经历这么多辛苦的事情，可能我也是霍霍钱的一分子。

那如果让您回过头来看的话，在足球道路上哪些人是您最想感谢的？

最想感谢的人，那肯定就是父母了。

没别人了么？

没了。

在18岁之前，我觉得我们教练都是个很好的教练，但18岁以后他就没有值得让我感谢的东西了。我觉得他因为自己的一些行为，导致我们队最终被拆散，他的功劳已经被罪过抵消掉了。

我感谢他也无非就是感谢带我这么多年训练。但同时，我也恨他。如果他不做这些事情，我们队最终打个好成绩，他留在一队，我们可能机会也会更多一些。真让我感谢的话，那我就感谢所有教练员对我这么多年的栽培吧。每个教练对我都挺好的，都还挺喜欢我的。

谢谢您的时间，也谢谢您愿意向我们吐露这些回忆起来不太开心的事情

其实这些东西我也不太会去跟别人聊，但如果我不说谁也不知道。大家平时采访的都是中超球员，其实像我们这种退役的球员也应该被关注到。很多踢不出来的球员需要你们为他们发声。我希望中国足球能越来越规范吧，最起码能让踢球的从业者有个生活上的保障。说实话，现在薪水已经不高了，中乙的球员一个月的薪水跟他们的付出是不对等的。他们好多都是完完全全离开了家庭，老婆孩子都不在身边，为了给家里挣点钱，他们常年都待在球队里。结果有的球员连这点钱都拿不到，去找相关部门又没人受理。找足协，足协又推到地方。

我觉得这些是对中国球员最不友善的。而且不说待遇，你像现在农民工都有很好的保障，而我们球员反而一点保障都没有。说欠薪就欠薪，球队说解散就解散，最后连追责的人都没有。到最后都是拿到一堆欠条，钱也要不过来，经历一次两次的，可能有的球员就选择退役了。那谁知道这些退役的球员里，有没有未来能踢上顶级联赛的。

真的，因为这些原因退役是最可惜的，我真的希望中国足球行业能完善一点，也不只是我一个人说过这话。这个体系之下就是拿不到球员自己应得的酬劳，中乙球员一个月就挣个几千块钱，最后这点钱都拿不到，还不如去踢野球呢。现在踢野球多挣钱啊，一场一两千都算少的，像那种有名气的，一场三五千都正常，那踢下来一个月挣个四五万，不比踢职业香么？而且还轻松，没人管。这个行业真的是太畸形了。

（采访完）

感谢每一位读到最后的朋友。

这个世界上总是充满了成功者的故事，而失败者的却很少。但话又说回来，王奕然的人生又何尝不是走向了另一种成功。

这样的故事其实在中国足坛是普遍存在的，他们也理应受到行业的关注。但很遗憾，在这个连现役球员的权利都保障不了的时候，这些被人遗忘的球员，又能获得什么呢？

希望这个系列能对一些朋友有所帮助，也希望有愿意分享自己故事的朋友联系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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