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不吃饭，我还能踢好球吗？

一千多年前，韩愈在《马说》中写下“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这句话若放在足球世界里，是否同样适用？那么，一个看似荒谬的问题便浮出水面：如果一整天不吃饭，我还能踢好球吗？

当谈论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人们首先想到的往往是穆斯林的斋月。根据伊斯兰教义，在斋月中，穆斯林除病人、孕妇、哺乳的妇女、幼儿以及旅途之人外，均应全月斋戒。封斋从黎明至日落，戒饮食，戒房事，戒绝丑行和秽语。

有关斋月的研究已非常多，毫无疑问，主流的声音普遍认为斋月对于球员的表现会带来明显的影响。2004年，一项对阿尔及利亚职业联赛55名球员的研究结果为我们呈现了直观的数据，斋月中球员的速度、敏捷性、盘带速度和耐力方面的表现显著下降，且大多数球员在斋月结束后仍处于低位。近70%的球员认为斋月期间他们的训练和表现受到了不利影响。

然而研究同样指出，斋月的影响远非简单的“饥饿”所能概括，它更像是一种食物摄入的阶段性转变和睡眠模式的颠覆。斋月期间，食物摄入量不受限制；限制的是进食的时间。将进食时间推迟到日落之后不仅会影响吃饭，还会影响睡眠模式以适应进餐时间的变化，并可能对日常活动行为产生影响。这使得斋月对生活的改变更多地体现在时间生物学而非卡路里限制方面。脱水同样成为了关键问题之一，它会影响球员的运动表现，并增加受伤风险。

在足球领域，斋月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事实上，全球有四分之一的人口是穆斯林，这意味着优秀的球员中，有大量穆斯林存在。所以针对斋月，现代足球已形成一套成熟的应对体系。FIFPRO首席医疗官文森特-古特巴赫教授总结了穆斯林球员在斋月中应该重点关注的三个方面。“球员们需要了解斋月对营养、补水和睡眠这三个核心方面的影响，教练们也需要了解并知道如何根据斋月期间的球员调整训练计划。另一种可能性是让球员在晚上训练。如果球员在长时间没有补充水分或营养的情况下，下午进行高强度训练，这对球员的表现和健康都不利。因此，球员和教练组之间的沟通非常重要，以确保制定共同的策略并实现最佳的协作。”

他也同样承认“为了达到精英水平而禁食并非最佳选择”，从生理角度来看，禁食并不会提高比赛表现。但他提到了很重要的一点，斋月对球员有精神上的好处，可以成为额外的动力或灵感来源，帮助他们取得更好的表现。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大多数穆斯林球星并不承认自己在斋月时的表现会受到影响。

而如果我们将限定范围从不吃饭改为不吃“饭”， 那么故事就转向了另一个维度——生酮饮食。2015年起，时任表现总监Steve Tashjian带领MLS球队哥伦布机员进行了为期4年的“营养实验”，他为球队制定了低碳生酮的饮食计划，饮食结构为60%的脂肪，25%的蛋白质和15%的碳水，并观察球员们的运动表现和身体发生的变化。他的目标是将哥伦布机员打造成全联盟最健康的球队。

令人惊讶的是，即便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长环境和认为正确的营养观念，这项实验并没有受到球员的多少反对，大家选择践行了这条创新之路。事实上在2017年，队内93%的球员都遵守了球队的饮食要求，甚至有80%的球员自己在家时也同样这么做，而这80%的人占据了球队98%的出场时间。

四年的实验成果显著。截至2018年，球队单场跑动距离从111.6公里提升至116.8公里，队员因受伤而缺席比赛的占比从11%下降至4.5%。球员的恢复水平也得以大幅度提升，赛后恢复期的肌肉酸痛指数从6.5下降至4.4，数据表明球员体内的炎症指数大大降低。一切数据都指向一个结论，哥伦布机员的球员们在不吃碳水，增加脂肪摄入量之后，运动能力越来越强。适应低碳后，这些运动员吃的碳水越来越少，甚至在比赛日也不吃碳水。

但耐人寻味的是，虽然数据很漂亮，但哥伦布机员在实验的几年内并没有明显的成绩提升，甚至在2016年排到分区倒数第二，联盟倒数第三。所以他们的低碳饮食研究只能证明，低碳后，运动表现得以提升，伤病减少，恢复越来越快，但与此同时一些其他因素的影响却未必能让这些正反馈转化为成绩的提升。

接下来，让我们把视角转向女足层面。在女子足球领域，这个话题会变得有些沉重，“不吃饭”这一行为的背后，不再与竞技表现挂钩，而是一种以病态形式出现——厌食症。这种疾病的摧毁性远超想象，身体在极度能量赤字下，力量会下降，反应会变得迟钝；骨骼因营养不良而脆弱，骨折风险激增；激素水平陷入紊乱，恢复能力彻底崩塌。它带来的不是更强的运动表现，而是职业生涯的断送，甚至是生命的威胁。

那么，为什么相关问题在女子足球中会被格外凸显呢？这可能是因为一种被误导的身材焦虑。

FIFPRO指出，这样的现象源于人们对运动员一种理想化的刻板印象，那就是精瘦、肌肉发达、强壮、运动能力强。本质上，这是一个非常“男性化”的身体标准。然而从生理科学角度看，女性在基因和激素水平上与男性不同，大多数女性无法也不应追求与男性相同的肌肉量与体脂率。女性通常需要维持比男性更高的健康体脂率，这是维持内分泌稳定、保障骨骼健康与生理机能正常运转的必然需求。

遗憾的是，在足球这样一个长期由男性主导的领域，女性经历了数十年的歧视和排斥，仍然处于边缘地位。她们渴望证明自己，这种渴望有时会异化为对自身身体的苛求，迫使她们去追逐一个从生理层面就难以企及的“理想形象”。这种复杂的心理压力，深刻地影响了球员与身体、与食物的健康关系，最终诱发了饮食失调乃至厌食症。

残酷的数据为这一现象提供了佐证。就在2024年，FIFPRO的一项健康状况调查显示，五分之一的女子球员在过去12个月内出现了饮食失调的症状。而另一项在2020至2021年间进行的、针对英格兰女足超级联赛和冠军联赛运动员的调查结果则更加触目惊心：在115位参与者中，高达36%的人表现出饮食失调症状，同时分别有11%的人表现出中度至重度的焦虑与抑郁症状。绝大多数（90%）参与者认为，接受心理帮助能促进其职业生涯，这反映出她们在心理健康支持方面的巨大需求。

热刺女足后卫巴特里普的亲身经历证明了这一点。她曾公开讲述自己与神经性厌食症、抑郁症和焦虑症的斗争。这场斗争始于14岁，当时她效力于阿森纳青年队。“不知怎么的，我的想法突然就变了，我感觉不够好。我无法控制自己是否能入选英格兰队、阿森纳队，但我可以控制自己吃什么。我就是不想吃东西。”寻求医疗帮助后，巴特里普被诊断出患有神经性厌食症。她在医院接受了胃管喂养，这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这让我意识到我需要理清思绪，我以后都活不下去了，更别说踢足球了。”

巴特里普说，她在雷丁大学时也被诊断出患有严重抑郁和焦虑：“我每天都饱受焦虑的折磨，这很痛苦。我一直在和自己的大脑斗争，这有点让人精疲力竭，因为我从14岁就开始这样了。我一直在与焦虑作斗争，它从未真正离开过我。我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这一面，但我不想每天都这样。”不过好在，热刺的运动心理学家等工作人员帮助她应对了这些状况：“我们非常重视足球比赛中的伤病，但为什么我们不重视比赛的心理层面呢？我确实认为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我们正在努力。”

所以现在，让我们回到文章最开始的问题，不吃饭能踢好球吗？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没有能量摄入当然对重体力劳动者毫无益处。但当我们穿越斋月、生酮饮食和厌食症这三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后，会发现生理学的标准答案“不能”虽然正确，却过于简单。

当我们思考吃饭与踢球的关系时，目光可以超越餐桌本身。这个问题关乎信仰，关乎科学，也关乎平等与健康，我们看到了每个运动员所处的文化背景，所拥有的支持，以及他们面对的压力。所以真正的挑战不在于是否“吃饭”，而在于我们能否建立一个更加科学、包容、支持运动员全面健康的体育文化。在一个理想的世界里，每个运动员都应该能在保持健康的前提下，尽情释放自己的才华。或许，这才是我们讨论“吃饭与踢球”这个话题的最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