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伊朗女孩想去现场看球

“来到球场看球，这很重要么？”

“当然，它比食物都重要。”

如果要在伊朗找到足球与自由的联结，导演贾法·帕纳西在《越位》中拍下的这一段对话，胜过千言万语。

在那一部以德国世界杯预选赛出线战为背景的影片中，刚于今年5月达成欧洲三大电影节最高奖大满贯的帕纳西，讲述了几名伊朗女球迷女扮男装，只为坐进被设定为“女性禁地”的阿扎迪球场的看球故事。

这部时长93分钟的作品，没有任何一个与比赛有关的特写镜头，全部聚焦于女球迷和看管她们的安全警察。哪怕场景的变化少之又少，却呈现出最鲜活且复杂的人、足球和社会。

在伊朗，一切与足球有关的事情，都是自由的象征和图腾。包括那一座让所有对手闻风丧胆、可以容纳13万人的魔鬼球场——阿扎迪，在波斯语中的译义恰是“自由”。

只是，就像伊朗裔漫画家玛嘉·莎塔琵在《我在伊朗长大》呈现的矛盾、纠结与撕裂，所谓至高无上的“自由”，在伊朗的土地上也有两幅面孔：它被歌颂，却被限定。

十一期间，“伊朗废除女性强制佩戴头巾规定”的词条，登上了微博热搜榜，来自伊朗总统马苏德·佩泽希齐扬和前伊朗议会副议长兼权宜委员会成员穆罕默德·礼萨·巴霍纳尔的“软化”表态，为“头巾问题”褪去了一些枷锁。在巴霍纳尔看来：“法律义务、罚款或安全措施不再具有法律依据……强制佩戴头巾并不能带来真正的承诺或社会稳定。”

纵然两位高官的个人发言，引发出又一轮的舆论喧嚣，但如此罕有的自上而下的影响，以及三年以来经历的所有血泪，都足以激励每一个站上第一线、与人民同在的伊朗人。

回溯三年前，22岁的伊朗女子玛莎·阿米尼因未按“规定”佩戴头巾被指导巡逻队逮捕，疑似遭到暴力执法后意外离世。一时间，大大小小的抗议活动席卷了伊朗的土地，由女性、生命、自由延展出的人民之声，与漠视和高压短兵相接。

当无数伊朗女性走上街头、捍卫平等权利时，伊朗男足在卡塔尔世界杯上以沉默声援，拒唱了本国国歌。

相比于税收和死亡，足球、人民与自由，似乎更能浓缩伊朗人的一生。

其实，在伊朗女性多年以来追寻平等权利的过程中，另一个与“头巾”类似的象征物，就是“足球”。贾法·帕纳西在《越位》中定格的那一句“当然，看球比食物都重要”，恰恰出自一个女扮男装想要“混入”阿扎迪球场的伊朗女球迷。

在那个场景中，她拿着国脚阿里·卡里米的海报与安全警察对话，急切地阐释着自己对足球的热爱，但数十年的“约定俗成”和“传统观念”，一再放大着安全警察的怀疑与不解……而贾法·帕纳西也无法预料的回响是，就在三年前的水深火热中，阿里·卡里米因为声援民众惨遭抄家，其妻子和家人均被处以旅行禁令。

为贾法·帕纳西带来柏林电影节评审团大奖的《越位》，已经是20年前的电影了，但阿扎迪球场依然无法承起它的“自由”之名。

前几年，包括绍贾伊、阿兹蒙、贾汉巴赫什在内的多位伊朗国脚，都有过很多表达或感受：“去现场看球是许多伊朗女性的梦想，我在这些年看到了太多女球迷的热情……”

在一段后来被剪掉的电视台采访中，贾汉巴赫什更是直言不讳道：“我希望从现在开始，伊朗的女球迷都能来主场看球，这样我们就能为她们带去快乐。”

嗯，那或许是快乐，也可能是所有美丽与血泪的总和。

作为一名人文摄影师，福鲁格·阿拉伊不想错过任何一次伊朗女性去到球场的快乐时刻，无论是定格相关方面的“特赦”，亦或记录女球迷的无畏追寻，她都希望自己拿着镜头一同在场。福鲁格·阿拉伊对女球迷最初的关注，来自于多年前伊朗队冲入俄罗斯世界杯的出线之夜。

那一晚，她在大街小巷感知着人们的快乐，还不经意地闯入了如同《越位》最后一幕的狂欢之地。福鲁格·阿拉伊不自觉地拿起了相机，沉浸在烟花与歌唱的氛围中，那些绽放般的笑容与欢呼，让她看到了伊朗女性最自由的时刻。

福鲁格·阿拉伊舍身入局的节点，其实正好对应着伊朗方面的“退后”。从2018世界杯周期开始，或许是历史进程的作用，又可能是受制于因凡蒂诺或国际组织的表态，相关方面决定在一些国家队比赛或亚冠赛事，向女性球迷开放售票或组织可控数量的女球迷观赛。

福鲁格·阿拉伊看到过一幅动人的画面，一位女球迷在赛后躺倒在空无一人的球场内，那个瞬间在她的心中，可能就是一生一次的体验。

待到2022年8月，终于有500名女性球迷在阿扎迪球场观看了伊朗本土足球联赛，为支持的德黑兰独立队加油助威，而坐拥广大球迷群体的另一家豪门波斯波利斯，亦在去年致函伊朗足协，希望在阿扎迪球场为女性球迷提供更好的观赛条件。那些近半个世纪的“约定俗成”，似乎不再牢不可破。

然而，所谓现实的切片，并不会只定格于精心挑选的一帧。一旦脱离了德黑兰、特别场次或舆论国际社会压力的语境，伊朗女性与球场之间，仍存在着难以撼动的鸿沟。

倘若以女扮男装的方式尝试入场，她们可能会面对的极端危险，还会是逮捕、殴打、流放，亦或重蹈萨哈尔·霍达亚里离世的悲剧。

六年前，支持德黑兰独立队的女球迷萨哈尔·霍达亚里，在试图女扮男装进入球场时被捕，虽然在羁押三天后被释放，但潜在的半年监禁令其难以接受。最终，她选择在法院大楼前自焚，以示对不公的抗议。一次本该愉快的看球之旅，却以生命的凋零收尾。

关于伊朗女性努力争取、却时有时无的看球空间，有国际组织的负责人于去年说道：“实际上，在伊朗发生的任何一点改变，都来自于女球迷们的勇气，但因凡蒂诺和国际足联却无耻地为自己揽功。一直以来，女球迷们都是冒着生命危险去球场观赛，遭受的‘指控’竟是为自己心爱的球队加油。”

福鲁格·阿拉伊曾经只用一部手机，记录了她与一位女球迷扮成男装进入球场的全过程。当她们贴着胡子、戴着假发、以一个完全陌生的模样走入球场后，一路上心惊胆战的福鲁格·阿拉伊，不住地掩面而泣，哭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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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关乎自由，自由又超越足球。

在伊朗，在中东，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每一条通向球场的道路，都理应是平坦的自由之路。